藏地牧民的礼物世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他者others Author 大事记文传
这是来自喜马拉雅的
第 933 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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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他者others
文 | 白玛措
图 | 白玛措、索朗、卡布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在那些非“现代文明”的文化体系中，礼物不但有灵，而且还有个灵的世界。
我2012年起到那曲羌塘草原田野调查，以“礼物”为切入点，试图展开草原牧人的生活图景。他们的礼物世界有趣、奇妙、富有象征和不可言说的意义。
Affirmations
人与人之间的定情信物
“由于一只蝴蝶的缘故
我爱上了所有花朵…”
——贺中
采访阿姆那天太阳温柔，空气中满是草原花朵的芬芳。即便已经无数次去拜访信息报道人，每次出发前我依旧忐忑而期待。
田野村
一见到阿姆，我就被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她身材高挑、气质优雅，虽然被岁月磨蚀掉了什么，但气质之间仍然有种说不清的高贵感。阿姆今年71岁，她的骨系叫马阔（Ma khu /མ་ཁུ）（注：与姓氏类似，同骨系的人禁止通婚。每个人的骨系名字要追溯几代人各地说法不一。有的地方父亲的骨系要一直追溯，母亲的骨系则追溯到七代）。才让郎公主编的《那曲藏族姓氏宝典》（西藏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中记录到那曲市嘉黎县和阿姆同骨系的现在只有7户人家了。阿姆告诉我这个骨系曾是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她的父母生了6个女儿，阿姆最小，集家人宠爱于一身。女儿们长大后，其他姐姐都出嫁了，只有她和另一个哑巴姐姐留在家里照顾父母。
阿姆年轻时不但胜任女子的牧活，也承担了牧区男人该做的，勤快能干，草原方圆百里都颇为有名。她穿着自己编织的一双藏式靴子，图案精美、缝制整齐、细密。老人有些伤感地说：“现在我的眼睛看不清了，做针线活儿费力，也做不了靴子了。”说着她满含柔情地摸了一下左耳垂上戴的一块绿松石：“但这个耳坠总能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是她的情人仁增给她的乌尔多（'Urrdo /འུར་རྡོ），也就是牧人之间赠送的定情信物。旦巴亚尔杰先生在《藏北秘境》中这样记录到：乌尔多有两种，一种是草原人放牧时用的抛石器，另一种则是装饰物，后者用料的颜色和图案都很讲究，常作为亲朋好友之间的馈赠，也是牧区青年男女之间互相交换、赠送的爱情信物。
手握乌尔多的牧人
牧人间很少说“我爱你”之类的情话，赠与、收下乌尔多代表的就是爱的承诺。
阿姆16岁那年在河这边放牧时遇到了在河对岸放牧的仁增，自此心就被偷走了，“草原上也有很多年轻的小伙子喜欢我、来找我。”阿姆回忆道：“但当我和这些仰慕者在一起聊天时，脑海里却只有他，眼前也全是他的影子。”草原丰美、太阳温暖，远远望着放牧的他，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18岁那年，阿姆编制的第一个乌尔多就送给了他。
20岁，两人第一次在一起，“他来打狗了，”阿姆像小姑娘似地调皮地笑了笑。就是那晚，他送了这个绿松石耳坠作为乌尔多。“草原上有很多美丽的姑娘，但他眼里好像只看到了我。”阿姆脸上泛过一丝羞涩，就像草原的拉伊，也就是男女对唱的情歌所唱的：
我的情人像仙女
虽然不是天上来
相貌出众仙女样
丑女群中怕弄脏
——旦巴亚尔杰，《藏北秘境》
“可是后来，他的长兄英年早逝，他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年迈的父母，我也不可能丢下父母和哑巴姐姐。再后来，他娶妻了，新娘不是我；有了孩子，母亲也不是我。但我们还是深深爱着彼此。”牧人对原生家庭的责任感很重，阿姆和仁增因此无法真正结合到一起。但游牧社会对爱情和婚姻的忠贞观不是非常极端，妻子知道丈夫的相好，甚至知道丈夫和相好有孩子也不会因此影响婚姻。这曾经也是牧人为应对高原严寒气候和人口增长率不高的适应性生存文化之一。
牧区打扮精致的马
阿姆说每次思念仁增就会下意识地编制东西，藏装的腰带、靴子都作为礼物送给过他，仁增也会来和阿姆约会。有一次阿姆和他妻子一起干牧活，她微微笑着对阿姆说：“你编制的东西真漂亮，我除了干日常牧活，就不大会编制，谢谢你。”阿姆说那一刻她觉得很温暖。“他结婚娶妻那年，我戴上这个绿松石耳坠，再也没有摘下来。”阿姆说。
Gifts between People & Yaks
人与牦牛之间的礼物
牧人比神仙还美
羊儿比海螺还白
牧人放牧着羊群
使草原更加美丽
——旦巴亚尔杰，《藏北秘境》
伦珠爷爷非常不善言辞，说话声音也很轻，但身上淡然的神态总具魅力。好几次看到他，都是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草坝子上望着远处，拿个转经筒默默诵经。一天傍晚，我看到他在给刚下山回牛栏途中的牛群一只只喂食。朋友告诉我，其实那些牛不是他自家的，他一生都在放牧，就是太爱牦牛了，每天都会这样给牦牛准备礼物。藏语中有不同的代表礼物的词，朋友用了རྔན་པrngan.pa一词，这是熟人之间在非正式场合才用的。
伦珠爷爷终生未婚，和两个未婚姐姐生活在一起。他说以前生活艰难，但也从没有过离开自己家的想法，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家里需要男劳力放牧、干重活，因而即便到了结婚的年纪，也没想单独成家。——牧人总把原生家庭放在第一位。
我们谈到牛群时，伦珠爷爷眼神之间才闪过一丝光彩，满含情感，那也是我们对话中他说的最多的一段话：“我一生都在放牧，这是件很快乐的事。以前去放牧，随身带的食物不多，后来生活好了，还可以带肉和各种食品，特别开心……我能叫出每头牛的名字。”我想到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 Pritchard）在《诺尔人》（The Nuer）一书中就写到过骑在牛背上的牧人都是如此。
牧人对牦牛有非常复杂的情感
“到敬老院之前，家里的好几头牛都卖给山那边的旺堆家了。”他接着说：“有时这些牛会到这边的山坡食草，一看到我就会飞快地跑过来。我会给它们糌粑坨坨作为礼物，”伦珠爷爷使用的同样还是rngan.pa一词。“即便有时我忘了带，它们也还是会在我身边待很长时间。这些牲畜的情感比我们还细腻。”老人说到这儿眼角已经泛着泪水，“可是我也吃肉。每年冬宰时，心里特别难过。”
伦珠爷爷给牦牛的礼物，包括用词，都代表着他视牦牛为家人、是最亲密的“人”。因为吃肉，牧人对牦牛的感情有尊重也有无奈，他们会在自己的牛群羊群中选几头放生，让它们自然衰老死亡，不会宰杀。这些被放生的牛羊耳朵或背部挂着红色或其他颜色的一小块布条，或是其他标识，这样别的牧人也会知道它们是被放生的，会给它们自由。
Unwanted Gift
仪式中的可怕礼物
在那些非“现代文明”的文化体系中，礼物不但有灵，而且还有个灵的世界。赠与的也并不一定是好物，发心和时间都会给它带来完全不同的能量。
美国人类学家拉赫贾（Gloria Raheja）在《有毒的礼物》（The Poison in the Gift）中写到印度北部的汉苏村（Pahan-su）里，不同种姓之间流通着一种带砒霜的礼物，在特定的宗教仪式中赠与。这种可怕的礼物叫做檀施哈拉玛（danadharma），简称檀施，也有译作赠礼原则。村民相信这种檀施礼能把不吉利的东西从自己身边带走。于是，汉苏村的土地所有者，仅次于婆罗门的库贾种姓，会在仪式上拼命赠送檀施，以带走不吉利的东西，实现驱灾祈福的目的。
田野村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牧区也有可怕的礼物，只不过不是送礼者有意的诅咒。一般在例如婚礼这样的大型仪式中，赠礼得先请算卦人（སྔགས་པ/Nangpa）占卜，若是天象不好，此时赠礼就会给收礼人带去厄运。我所知道的牧区卦人都非常灵验。
洛桑一家世代生活在草原，和所有的牧人们一样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洛桑的妻子早逝，他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儿子和唯一的小女儿美朵。大儿子到了成家娶媳妇的年龄时，按照牧人的传统，洛桑得给另立门户的儿子一些必要的家产，其中包括一顶牦牛毛编制的帐篷。他的一位亲戚听闻，慷慨赠送了一顶。儿子把新帐篷搭在离洛桑不远的地方成家，娶了另一个部落的牧女。
如今依然生活在传统牦牛帐篷中的牧民已经不多了
但是从此开始洛桑家变故不断：家里的十几头牦牛一夜之间被强盗偷得只剩一头；美朵身体又一直抱恙。洛桑按照草原习俗请僧人来家里念经驱灾祈福，全家人都用加持的圣水摸头顶、擦洗面部，喝下一口圣水，一切总算有些好转。但不久后，大儿媳妇又开始生病，洛桑只得再请来僧人。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美朵嫁到另一个部落。一次回娘家探亲的半路上，她发现不知哪儿冒出来一条红狗跟着她。她用石头赶一赶，狗就停一停，但一直跟着她翻过一座山。快到父亲家时，那只红狗突然不见了。美朵没有多想，但是第二天醒来，她却发现父亲羊圈里的好多羊被吃了，这一次，经验丰富的牧人都无法判断它们是被狼还是被野狗咬死的。
洛桑痛心疾首，回想这几年接连不顺，想起应该去邻近部落找算卦人占卜。后者给他的答案是：有一只红狗曾跟着您家的一个人，是它吃掉了羊。
洛桑回家告知家人时没人相信，除了美朵，但是她怕家人责备她带来厄运，没敢吱声。在父亲家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回婆家前一天才忐忑不安地告诉父亲和兄长红狗的事。
干牛粪堆，有点像个装置
美朵回婆家没几天，大哥的媳妇开始大病。这次洛桑准备拜访一位更有威望的算卦人。他让家里备好正式礼物（ལག་རྟགས/Lag.rtags，用于正式场合中的礼物），包括一条羊腿、奶渣蛋糕、一盘白奶渣、一块砖茶、一大块酥油，然后用白色的哈达包好。
他对算卦人详述了自己家的情况后，后者拿出三个骰子和卦文(མོ་དཔེ/ Mo dpe)，约一个小时后告诉洛桑：有样东西一直给你们家带来厄运，你们得尽快找到它，拿到没人的地方烧掉。目前为止它只伤害了家牲，如果不尽快处理，就会给家人带来不幸，小女儿或是儿媳妇都可能丧命。这个东西的形态上有很多洞，而且你们经常在它底下进进出出。
美朵首先意识到很可能是大哥的帐篷，后者一开始甚至有些生气，但他们还是把一小块红布扔到帐篷上，以示标记。洛桑又去算卦人那里，这次的回复是：这个东西上面有一块红布。
一家人按照算卦人的吩咐把它拿到无人之处烧毁后就再没遇到过很大不顺，牲畜增长，所有人身体健康、家庭和睦。
牦牛帐篷的天窗
洛桑虽然按算卦人说的做了，但始终不明白为何亲戚送的礼物会带来厄运，再次遇到算卦人时就问起原因，这才得知，送礼当天的卦象是可怕的散巴尼纳（Smeba gnyis nag nyin/སྨེ་བ་གཉིས་ནག།）……其实在牧区新立一顶帐篷就是一个新家的成立，也属于婚礼嫁娶庄重仪式的一部分，洛桑一家一时疏忽，没有看历算这才造成之后漫长的磨难。
在牧区，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他们看待礼物的方式和我们不同，不论是定情信物、人畜之间的礼物，还是仪式中的彩礼，都是有灵性的，它们能让这个有些冰冷的残酷世界变得温暖，因而牧民对礼物本身也更有敬畏、尊重之心。
特别鸣谢：霍尔·奴穆、嘎玛贡加、达琼和平措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白玛措在人类学语境中的记录和幕后故事分上下册收录于《牧民的礼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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